第十六章 明心全本章节大结局全文阅读

小说: 孤臣婚君作者: 云轴字数: 5758更新时间: 2021-01-28

  
  验尸是个耗费精力与时间的工序。
  
  刘枫旻这一呆便两个时辰,未免耽误启程豫东,特意叫来刘琪,让其先行打点行囊,对刘琪好奇的询问,只是说事情紧急,但并未说去往哪里。
  
  京兆尹本还想留下看看,结果实在撑不住,先行离开,只留下府衙里的几个仵作观摩。
  
  刘枫旻已许久未亲自验尸,按职位尊卑,也不该是他。
  
  这一次选择亲自检查,除了对京兆尹的仵作不太信任外,也想看看左少卿对验尸关键环节了解多少。
  
  虽说大理寺有专职的仵作,但断案者仍需对全部流程尽数了解,若对最重要的第一步验尸便一知半解,何以当重任。
  
  刘枫旻一直让左少卿跟在自己身侧,一边检查死者各处皮肉与脏器,一边时不时提出疑问。
  
  幸而,左少卿还算知根明理。
  
  “凡服毒而死,尸体的口与眼多睁开,口、鼻、眼内出紫黑血,面色呈紫黯或青,唇色紫黑,手、足指甲俱青黯,口、眼、耳、鼻间有血出。甲尖黑,喉腹发胀有黑色生出,眼明显突出,须发浮不堪洗,未死前须吐出恶物或泻下黑血,谷道肿突,或大肠穿出。这具尸体明显符合。”左少卿也觉出刘枫旻有意考他,虽不知为何,但回答尚可。
  
  刘枫旻点点头,将手按在死者腹腔,反复挤压,又问:“那你如何判断死者是空腹或饱食,又或非内脏本就有问题而死呢?”
  
  左少卿随之伸手触碰腹腔,想了想,答:“空腹服毒,则腹肚青胀,而唇、指甲不青。或有食饱后服毒,惟唇、指甲青而腹肚不青。又有腹脏虚弱老病之人,略服毒而便死,腹肚、口唇、指甲并无青色,且还要参考其他证据。而眼前这位,应该是食饱后服毒。”
  
  “不错。”刘枫旻欣慰的看了眼左少卿,“那你如何区分生前服毒与死后服毒作假呢?”
  
  左少卿一愣,盯着尸体看了又看,终是尴尬摇头。
  
  “你虽对基本的验尸有所了解,但缺乏经验,日后要多多研究观摩,切不可尽数听取仵作之说。记住,生前中毒而遍身作青黑,多日,皮肉尚有,亦作黑色。若经久,皮肉腐烂见骨,其骨黪黑色。死后将毒药在口内假作中毒,皮肉与骨只作黄白色。”刘枫旻倒也没有失望,找来两个仵作一起,将尸体翻身,继续检查,“那么你认为这位死者,是中了什么毒呢?”
  
  “这......恕卑职愚钝,这就命人立刻查证。”左少卿惭愧,转身欲去。
  
  刘枫旻抬手拦住,“不必了,他中的□□或野葛之类的毒,你看他死亡时间,再看他遍身发小作青黑色,眼睛突出,舌上生小刺、 密密麻麻的绽竖,口唇破裂,两耳胀大,腹肚膨胀,粪门胀绽,十指甲青黑。”
  
  左少卿谦卑聆听,将刘枫旻的话牢牢记住,同时参照这、尸体所属部位一点点对比,不敢有半点走神。
  
  刘枫旻间左少卿好一会儿不吭声,侧头去看,见其不知何时要来了笔纸,竟在做着笔录,额头已泛起汗珠,微笑道: “本官明日起有事外出,已向皇上举荐,在此期间由你代理大理寺卿一职。”
  
  左少卿执笔的手一顿,猛然抬头,不可置信的盯着刘枫旻,半句话也说不出。
  
  刘枫旻好似料到左少卿的神态,并没有看他,继续对着尸体,自脊柱一寸寸探查,做最后确认,“本官知道,你家境贫寒,全凭寒窗苦读,受皇上钦点榜眼。本官相信你忠君为国的初心,希望回来时,看到的是无慵懒懈怠,无新增悬案,无含冤死者,无同僚相伐,大理寺仍是清正之名,一国司法之首。”
  
  话虽平淡,但在左少卿耳中却如鼓声震震,片刻,他才缓过神来,感激道:“下官谢大人信任,定恪尽职守,不负皇上与您的重托。也愿大人外行公务能顺利无阻,若有任何需要下官做的尽情吩咐。”
  
  刘枫旻未料左少卿能说出最后一句,侧身对其颔首一笑,以示感谢,却回头时发现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如木头的褚峰正盯着尸体的胳膊,一脸狐疑不决,便问:“你怎么了?”
  
  褚锋微蹙眉,若有所思道:“他左前臂有一个旧伤,我可能以前见过。”
  
  刘枫旻一惊,忙重新抬起古玩商人的左臂检查,并让褚峰再次确认。
  
  的确,尸体的左前臂中间部分的内侧有一个近两指甲宽的伤痕,形状不太规整。
  
  刘枫旻有些费解,“这个伤本官也看到了,属旧伤,按其破肉愈合的程度,愈合时间至少在半月前,且创口应该是去掉了一块皮肉而新生。你是说这个伤口与他今日的死有关?”
  
  褚锋摇摇头,看了眼刘枫旻便继续一言不发。
  
  刘枫旻也不知怎么,一下子就读懂了褚锋的眼神,找了个理由遣退旁人,才道:“你可以说了。”
  
  “未必与他今日的死有关。但可能与另一个案子有关。” 褚锋说的缓慢,似在思考,同时抬起死者双手每一个手指、关节、虎口都仔细看了一遍,“此前,皇上让卑职秘密前往豫东省调查淄杨、潍县的知府、县令的案子时,追查到几个可疑的人,训练有素,武功尚可,怀疑是有组织的谋杀,追查中与其中二人搏斗,将他们打伤,后被他们的救兵阻隔,待到追上时两人已死,检查后发现均被割喉毙命,且与这个人一样,左上臂近似的位置都这样的伤。只不过,那两个人是新伤,皮肉刚刚被剜去不久。卑职怀疑被剜去的可能是什么图案或标记。另外,当初在淄杨的那个刺客,可能当时事态紧急刘大人有所忽略,但卑职曾夜探停尸房,也看到其左臂有近似的伤口,是新的。”
  
  刘枫旻有些愕然,“你刚才观察他的手,是在看他是不是常用刀剑的习武之人?”
  
  褚峰点头,“不错,他可能不会武功,或者极少用武器。”
  
  刘枫旻沉吟片刻,似笑非笑道:“这种巧合,怕是必有因果。这就有意思了。看来,豫东一行我们须要如履薄冰。”
  
  说罢,他看了眼天上西垂的太阳,叹了口气,不再检查尸体,洗了洗手,一边擦干一边向屋外去,不甘却也无奈,“敌暗我明,这种被请入瓮中的滋味实在让人苦不堪言。既然死的早有准备,那自然不会在身上留下线索。待去了豫东再做打算吧。”
  
  褚锋也知道其中利害,不再多言,静静地跟在刘枫旻身后。
  
  刘枫旻步履轻快,穿过前院,瞥见倦鸟归巢,忽然转头,道:“哎,白天你与我同行,晚上你睡哪儿?”
  
  褚锋不假思索回:“皇上说,卑职的起居住行全有刘大人负责。所以要住在刘大人家中。”
  
  ......赵文硕这是给他找了个吞金兽吧,公务还没起色,开销先算上了。
  
  刘枫旻撇撇嘴,为自己本就不多的俸禄默哀,忽见到刘琪在前方不远处的大门口朝自己招手,嘴里还一个劲儿喊着公子,颇为兴奋。
  
  刘枫旻皱了皱眉,走近道:“你怎么还在这儿,东西收拾好了吗?事出紧急,不可耽误。”
  
  刘琪拍拍胸膛,笑着保证道:“小的办事儿,您放心。早就收拾好了。小的猜您这次要轻装简行,来时是马车,但此刻不同彼时,所以包裹大小一共四个,您的三个,小的一个。不多。”
  
  刘枫旻听到中间,对刘琪还是有点赞赏,心道确实比张成办事利索,也懂人心思,可到下一句,顿时错愕,忙摆手打断,“你的?我没让你收拾啊。”
  
  刘琪一愣,一改刚才的开心,换成了苦瓜脸,委屈的似要哭出来,“公子,您不会又把小的自己扔这里吧?您可不能啊,您早就说过的,走哪儿都会带着我和张成。此前,您把小的扔在京都深宅大院一晃就是三年,如今,张成不在了,您身边本来就少个照顾的人,怎么还将小的扔下呢?小的是哪里做的不好吗?还是您再也不喜欢小的了?”
  
  有些个人天生就有一副难过时楚楚可怜的姿态,无关做作,不论男女,只要看了心里便容易跟着难过。
  
  刘琪恰恰是此类。
  
  刘枫旻也见不得他这样,忙安抚道:“不,不是。你做的都很好,只是......事出突然,此去也非游山玩水,你若去了,也未必是好。”
  
  李琪澄明的大眼一瞪,亮如星闪,语气不容置疑,
  “您是说有危险吗?小的不怕。小的只想和公子一起,若是一辈子呆在这里,小的怕是很快郁郁而终。”
  
  刘枫旻刚要接话,忽闻身边一声轻咳嗽,回头一看是褚锋。
  
  褚锋悠悠道:“刘大人,这话我也会记下的。”
  
  刘枫旻简直如哑巴吃黄连,有苦说不出。
  
  刘琪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一位,客气道:“这位是?”
  
  褚锋漠漠的撇了眼刘枫旻,干脆道:“皇上御前侍卫,正五品。负责保护你家刘大人安危,也兼听言行。”
  
  刘琪忙恭敬的行了个礼,微笑道:“褚大人辛苦。”顿了顿,小心的扯了扯刘枫旻衣袖,眨眨眼,示意借一步说话。
  
  刘枫旻疑惑的向前走了几步,见刘琪凑近耳边,带着笑意道: “公子,您不会要和他一起吧?也行,不过小的看他可不是像能伺候您日常起居的人,搞不好您还要伺候他呢。这没小的能行吗?小的怕您吃亏。”
  
  呵呵,这刘琪还真是有眼力,说的太对。
  
  刘枫旻轻笑两声,抬手想要感同身受的拍拍刘琪的肩膀,却因距离太近碰到他受伤的手臂。
  
  正是这一下,刘枫旻微微一顿,眼底忽然闪过一抹阴晦,语气也不经意的沉了一分, “你去也可,只是这胳膊。”
  
  “没事,郎中说已无大碍。”刘琪晃了晃,果真是好了不少。
  
  刘枫旻微仰了仰上身,点点头,目光移向周围来往的行人,若有所思。
  
  刘琪见应允,又喜笑颜开的扯了刘枫旻的衣袖,像极了一个孩子想到了什么趣事要与小伙伴偷偷分享的模样,“公子,咱们一会儿可要干件大事。”
  
  刘枫旻回看,一脸纳闷。
  
  刘琪眉飞色舞更鲜明,“河灯啊!您忘了吗?每年京都中秋过后,都要放河灯啊。以前您还在京都时,时常会带着小的与张成一起玩赏啊。”
  
  刘枫旻无奈,这算什么大事,刚要出言调侃几句,压压他过分高涨的情绪,但看他一脸期待与真诚,忽然心中微动,话含嘴边。
  
  每个人都有自己认为值得珍视的美好,不尽相同。
  
  也许,于一个儿时便没了父母,一直寄人篱下生活的下人刘琪而言,张成与他刘枫旻就是这一辈子最亲近的人。
  
  张成死,刘琪没有时时愁容满面,而是一如既往的开怀,或是一种掩饰,而放河灯则是一种最好的纪念。
  
  “好。切记,不可贪玩。”刘枫旻勾勾嘴角,温声说罢,看向一副局外人的褚锋,“褚大人也一起吧。公务再繁重,我们也要学会苦中作乐。”
  
  褚锋没有回应,虽浑身散发着你的提议很无聊、我无所谓的气场,但还是跟着两人出现在了城外的河坊夜市。
  
  河坊夜市是京都的商街之一,因临近护城河而得名,并非只在中秋后的河灯节出现,只是这一晚格外的热闹繁华。
  
  放眼望去,十字街头搭建各种门店木棚,挂著一个个大小不一,形形的花灯,上面画著《四书》,《千家诗》,还有许多民间传说,多为痴情男女的爱恨情仇等让人看了嘻嘘短叹的故事。
  
  就连周边的庵堂、寺庙、道观都用本架作柱灯及门额,写着众生祥和等字样。佛像之前悬挂著近百盏红纸荷花琉璃灯,用佛图灯带相间插著,灯光旺盛明亮。
  
  横街轩亭,邻里相约,是夜市最为繁华,也是年轻男女邂逅生情的地方。鼓吹弹唱表演,烟火施放,欢声笑语交错,处处人团簇簇。
  
  刘枫旻被刘琪拉着在灯桥上漫步。
  
  灯桥周围,秋风自西来,吹散千树繁花,吹得烟花纷落。悠扬凤箫声四处回荡,玉壶般的明月渐渐西斜,实属良辰美景难得。
  
  刘枫旻本有点兴致缺缺的心,渐渐被带起些微盎然。
  
  他看着成双成对的男女带着形形的面具,笑语盈盈地走过,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,带赵文硕偷偷出宫来到这里的情景。
  
  那是他第一次带他出宫,回去免不了一顿责罚,更被父亲痛打。
  
  可他却觉得天下间没有比这个更值得的事情。
  
  他看到了赵文硕前所未有的笑容。在他眼里,比这世间所有的美,所有的幸都澄明惊艳,像天上仙圃盛开的琼花,像经年最为闪耀的星斗,像照亮云海的火光,让他倾尽全力的想要去守护。
  
  也正是那一晚,他们对月立下誓言,君臣同心,万古如斯。
  
  若还想再带他来一次,该多好。
  
  不知不觉已来到河边,刘枫旻这才发现刘琪不知去了哪里,四处张望寻找,却意外的瞧见身后的褚锋正盯着漫天的烟火,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,像是面上的一道清浅的涟漪,迅速漾开,后在眼里凝聚成亮点火星,转瞬消失在漆黑的瞳仁深处。
  
  只是须臾之间,褚锋便发现了刘枫旻投来的视线,回复往日平静,淡淡道:“他去了那边。”
  
  这个面瘫,应该也藏着人间烟火的情爱。
  
  既然褚锋看到,那刘枫旻也不再紧张,轻轻呼出一口气,望着河面的花灯,正暗自揣度,忽见修长的手臂端着一个莲花灯横在他面前。
  
  他扭头看去,只见一个身着锦缎蓝袍的男子,潇洒傲然的立在他身边,虽面具遮脸,但单凭这气质,便猜得出品貌非凡。
  
  刘枫旻起初还有点惊讶,但打量一番后,神情立刻揶揄,语气略显轻佻,“恭王好雅兴啊。这是何意啊。”
  
  “你怎知?”男子一僵,取下面具,果然是恭王赵裕瑜。
  
  刘枫旻哂笑,按下仍恭王的手臂,目光在河面流连,“此前在府中,王爷距离太近,下官闻到了您身上的香气,那是皇家御用麝香,今儿个还是一样啊。”
  
  数不清的河灯疏疏密密、浩浩茫茫地在河上漂荡。碧波托灯,烛光照水,与天上星月辉映的相得益彰,有那么一瞬,多少人分不清天上人间,只见一条天地银河缓慢地涌动。
  
  而刘枫旻就是那银河中独行的一叶扁舟,此时不巧的碰到了另一艘不想靠近的船。
  
  “你知道,我最喜欢你什么吗?”恭王眼中映着或远或近的灯火与画景,但中心始终定格在刘枫旻身上,语调一如那漂移的河灯悠然,却寄托了最真挚的心绪,“我最喜欢你的眼睛。五年前,我也曾与在这河边看灯。不过,你可能没在意,你看的是万千灯火,而我看的是你。那时,我就觉得的眼睛很干净、明澈,是我看过的最,最漂亮的。我能从中看出你的胸襟与抱负,看出你能为所忠爱的一切秉持无私与清正。那时,我就想日日都能看着这一双眼睛,看着拥有这一双眼睛的人,和他砥砺前行,直到地老天荒。昨夜我想了很久,我是真的喜欢你,也许每个人的喜欢方式不同,但你不能去蔑视我的真心。我......”
  
  “王爷。”刘枫旻第一次听恭王说这样的话,心中确实有些唏嘘,但也很快适时的打断,侧头看去时多了份正经,“下官没有否认你的喜欢。任何人的喜欢都应被尊重。只是,你的真心究竟有几分,以及您最喜欢的是什么?另外,您的记性好像差了点。十七岁那年今日,皇上也在,并非只有你我二人。”
  
  恭王盯着刘枫旻,片晌,试探道:“只能是皇上吗?”
  
  刘枫旻没有回应,但眼神给了答案。
  
  恭王苍然一笑,话语中带着一点萧索,“你以为皇上的真心有几分?你想说,我最喜欢的是你为官断案的本事,是你能帮助我铲除异己的能力是吗?那你以为皇上最喜欢你什么呢?何必五十步笑百步啊。最难消受帝王恩,一国之君的真情能有几分?即便有,又能维系多久?”
  
  一连串的疑问抛出,伴着头顶连续炸响的烟花,鼓的刘枫旻耳朵嗡嗡,心头微颤。
  
  他定了定心神,扬了扬下颌,灼灼目光中凝聚着对赵文硕经年不变的爱恋与思念,“下官纠正王爷刚才的一句话。下官不是无私。生而为人,必有私心。下官的私心是愿我爱的人对我全心全意,而我则拥有不尽不败的权利,为家国匡扶正义,为爱的人披荆斩棘,实现他所期望的一切,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希冀。可不巧,那人不是你。”
  
  话音一停,他走近发愣的恭王,凑到耳边,低低笑道:“还有,真心要用行动表达,不是说说而已。您能屈尊降贵,臣服在下官身下,日夜承欢吗?”
  
  至此,刘枫旻话已尾声,再无停留,转身便走,独留恭王,在漫天缤纷之下,默然伫立,一张俊逸的脸隐在光影与人潮中,辨不清哀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