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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说: 我的一个纸扎匠朋友作者: 蝉灯字数: 5102更新时间: 2021-10-23

  齐观像是做了一场大梦,梦中一切虚虚实实,再想起,就只剩下些许碎片,难以拼凑成完整的画面。

  他记得他抛出了那张符,和着他的鲜血与希冀,但结果并未如他所愿。

  它只短暂地风光了那么一下。

  那张加了他力道和术法的黄表符纸精准地贴在了方止的额前,方止,或是江治文,在那一瞬明显愣了一下,随后反应过来,准备撕掉这个碍事又碍眼的东西。

  可当他纤细修长的手指触到符纸的那一刹,他像被针或是某种锋利的东西了一下,瞬间弹开了。

  “我没错,是他们错了,坏人要受到惩罚,先生以前教过的。”方止的声音变了,变得尖锐陌生。这是江治文的声音。

  齐观观察着方止的变化,无心回答他的话。

  “我明明还清了他们的债,明明还清了,是他们欠下的债,为什么要来惩罚我呢,我已经不欠他们的了。”他又抬起手,忍着疼痛撕扯那张符纸。

  明明只是一张再薄不过的纸,他却用了十足的力道,以至关节泛白,青筋暴起。

  齐观从没见过方止这个样子,在他的记忆里,方止的手里只有两样东西,左手是一根细长的紫毫毛笔,右手是个尚未完成的纸人。

  方止是个左撇子。

  常年握笔,他的左手大概已生一层薄茧。齐观想。

  而此刻,眼前的人正用左手拼命撕扯那张粘的牢固的符纸,指骨透过紧绷着的、薄薄的皮肉都已清晰可见。齐观忽然生出一丝不舍来。

  也许正是这一丝不舍让眼前人钻了空子,那人于那一瞬间轻轻一撕,符纸就那么凭空落了下来,打了几个旋,最后自燃于空中,连灰都没剩下。他之前的努力撕扯好像都成了一场笑话。

  齐观恰巧与其四目相对。

  电光火石间,方止已经掐住了他的脖子,用了十足的力道。他刚刚撕扯符纸时应该也是这般。齐观想。

  “我不欠他们的了,是他们欠我的。我该还的债,是火车上几十号人的命。”他喃喃道。

  他说的极小声,不像是说给齐观听的,反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。

  “你明明已经……还清了债,为什么……还去……赌场?”齐观呼吸困难,只能断断续续地问出这么一句。

  “是他们逼我的。”江治文并未迟疑,像是早已练习了这个答案千百遍,机械般地脱口而出。

  “真的是这样吗?”一道并不属于他二人的声音响起,是方止的声音。但并不是眼前的这个“方止”发出来的。

  齐观以为自己已快魂归西天,产生了错觉。

  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对,因为这间屋子里,确实还有个人——纸人。

  它被遗忘好久了,无声无息的,原来那双眼睛看见了所有。

  那是方止的眼睛。齐观忽然想起。

  这声音其实也很好认,温柔清澈,如春风贯耳。

  “你忘了,他们没逼你,你是自愿去的。”“方止”寻找着声音的来源,不是被掐着脖子的这个人,不是地上散乱的某个尸体,更不可能是杉木棺材里躺着的自己。

  当他的目光扫过所有,落在纸人身上时,他突然像是被强光刺了眼,一下子松开齐观的脖子,用已经冰冷又僵硬的双手捂住眼睛。

  “咳咳咳……”齐观终于得以释放,赶紧大口呼吸了几口空气,“谢谢方老板大恩大德,以后爷天天带你去吃北街的麻花。”

  天津麻花。

  齐观在意识堪堪要消失时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个。

  本来就要没有“以后”了。

  但现在有了,还多了个人。

  不知道他喜不喜欢。危急关头,齐大老板的脑子乱七八糟。

  他的记忆也是从那时开始错乱的。

  也不知道是眼花了还是记错了,在他回过头的那一刻,眼前的“方止”变成了另外一个人,身形也变得不大真切,在齐观后来的记忆里,那只是个虚影。

  模模糊糊地,有点眼熟。

  齐观后来猛然想起,那大概就是江治文。

  他以前见过他,长衫玉立,文弱儒雅,和嗜赌成性的赌徒完全不搭边。他还曾将他错认为是哪家学堂的教书先生。

  后来齐观的意识越来越模糊,眼前的虚影由一个变成了两个,三个……

  记忆里的画面戛然而止,最后他只听见了几句话。

  “是我错了吗?”

  “他们也有错。”

  “我欠了很多债。”

  “那就下辈子还。”

  齐观听见某个人轻轻叹了一口气,那一刻,好像所有尘埃都落了地。连带着所有怨恨与愧疚。

  ……

  齐观意识清醒之时,先是听到一阵一阵的呜咽,然后下意识地看了眼自己手腕上戴着的瑞士手表。

  时针指向九。

  是他刚来参加葬礼的时候。

  他猛然回头,只见刚刚还与他“同生共死”的那人正好好地站在人群之中,瘦削挺拔,红衣似火。

  “是一场梦吗……”见多识广的齐大老板此刻也在怀疑人生。

  “治文,对不起,当时我就不该给你出那个主意的,不该让你去赌的”,站在齐观旁边的男子忽然开口,语气满是愧疚与懊悔,“对不起,都怪我。”

  是那个上了年纪的男人。齐观一眼就认出了他。可他之前还说:他死的一点都不冤枉。

  大概真是做了个梦吧。齐观愈发坚定自己的想法。

  “我本来给你妈准备了一只鸡炖汤的,可那鸡被偷了,我只好空手去,结果被邻居笑话了,我只好说那鸡是你偷的……对不起治文,是我太好面子,害了你的名声。”前面穿着褐色条纹旗袍的女人也泣不成声。

  然后又是一片抽泣,与此起彼伏的道歉声、哀悼声交织着,这好像才是灵堂该有的样子。

  和梦里截然不同。齐观想。

  早道歉,早劝阻他不就好了……

  江治文也许就不会死,也不会搭上那一整节车厢人的命。

  人心不足蛇吞象。

  都是贪欲害的。

  沉思间,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。他愣了一秒,转过头去。

  来人一身对襟红褂,料子极薄。

  明明那么怕冷。齐观想。

  后来灵堂里的人都去了里屋吃席,席间仍有呜咽声传来,夹杂着碗筷碰撞的声音。这声音齐观格外熟悉。

  他和方止留在了灵堂里,没有。

  “方老板。”

  “齐老板。”

  明明该是第一次面对面正式打招呼,齐观却觉得眼前之人的气息过分熟悉。

  “呃……方老板认识这位江先生吗?”齐观觉得那梦虚虚实实,一时间也没办法细细道来,便起了这么一个头。

  “不熟,只他母亲去世时来过我店里一次,后来街上碰见,总会打个招呼”,方止搓了搓冻得僵直又苍白的双手,哈了一口热气,“他有时欢欣雀跃,有时垂头丧气。”

  赌博是会影响人的心情的,齐观想。

  他有时也会小赌一把。

  小赌怡情,大赌伤身。他常常这么说服自己。

  不过说服不了眼前的人。

  “方某生平最不喜赌博”,他听见方止说,“害人不浅。”

  齐观想跳过这个话题。

  “那个,方老板,其实刚刚我做了个梦。”

  齐观把这段如梦似幻的经历给方止大概叙述了一遍,当然,将他符咒失效的事一笔带过。

  待齐观讲完,他们已离开了江家宅院。

  今天是个艳阳天。

  齐观迈出门槛,回头望去,只见丧幡高挂,白纸灯笼左右高悬,地上满是散落的纸钱。

  以前齐观没太关注过他这位邻居,他这人性子急,平时不太喜欢讲什么虚礼,更不喜欢迂腐书生那套“之乎者也”。

  可他这位邻居偏偏是这样的人。

  碰面喜欢唤人“先生”“小姐”,哪怕人家根本不拿正眼瞧他。

  平日总见他抱着厚厚一摞书回家,夜半朗朗读书声总会吵得他睡不着觉。

  逢人遇事总是温和敦厚,和人争吵起来支吾半天也吐不出一个脏字。

  好像就是那段时间,齐观觉得他应该是个教书先生。

  但是后来,他好像就变了一个人。

  死气沉沉。

  齐观脑子里蹦出这个词。

  直到某日,他起了兴致去了次赌场,他才看见那人,瘦骨嶙峋,面黄肌瘦,眼下一片乌青,心情动作皆受桌上的骰子点大点小支配。当时齐观甚至没有认出他,他无法将眼前这个人和那个文弱儒雅的江先生联系在一起。

  后来出了赌场到了家门口,正巧与“满载而归”的江先生又碰了面,齐观才发现那赌鬼正是眼前之人。

  那时的齐观意识到,这人和以前不同了,从外表到内里。即使他还是向齐观微微颔首,叫了声“齐先生”,给人的感觉也是大相径庭。

  以前的他,自信又温和,处处透露着一种读书人的气质,如今却是双眼无神,面容憔悴,嘴角扯出的是苦笑,就连声音都像是生了锈的风铃,喑哑无力。

  齐观细想了想,那大概是最后一次遇见他了。

  他还是不愿相信,那样一个人,怎么就成了他梦里的恶鬼。

  “齐老板在想什么,看你神游好久了。”方止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。

  齐观这才发现他已经盯着街上的人流看了好久。

  人来人往,有的在看他,有的在看这座正在办丧事的宅子。

  “没什么没什么,只是觉得这位江先生正值壮年,年纪轻轻就去世了,怪可惜的。”齐观叹道。

  “人活着,总是想要更多东西傍身,钱财、名声、美人,他们总是不满足,这些就成了身上的负累和枷锁,若是再添上些钱债、情债,自己画地为牢,当然会被压得喘不过气来。”方止把双手插在袖子里,这才觉得暖和些许。

  “依我看,也实在是这江先生耳根子太软,别人三言两语就哄得他成了个赌鬼。”齐观垂下眼眸,理了理袖口。

  “他自己有心魔,别人的话,只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”,方止下着台阶说,“江先生祖上是前清的状元,后来出了变故家道中落,最后搬出北平来到了天津卫,他父亲去世的早,只剩他和他母亲,后来他母亲又病重去世,如今他也不在了,这房子连主人也没有了。这场丧事,还是他那些远亲和朋友们合资办的。”

  齐观这才想到,来了这么久,确实没见主人出来招待宾客。

  “那些人也没那么坏。”齐观评价道。

  “总有那么一点愧疚。”方止答道。

  “江先生一开始只是想为母亲治病,后来想让自己过得好一点,又想让家里恢复以前的荣光。以前见他,还真没看出来,他那盛满了孔孟诗书的脑子,还能有地方容下这些东西。”齐观哂笑道。

  “一旦拥有了,就想要的更多,人之常情罢了。”

  “方老板年纪轻轻,懂得的道理却不少。”齐观转过身子,将手背了过去,细细打量着眼前人,明明外貌神态和梦里相差无几,齐观却总有一种感觉,梦里那人比眼前人更陌生些。

  “方某做的是这门生意,看的生死总比旁人多些,”方止倒被他盯得有些难为情,别过脸去,说,“生与死之间隔的东西太多,以至于人们总是恋恋不舍,有的想带走什么,有的想留下什么。”

  “那方老板是想带走什么,还是想留下什么呢?”齐观倒是好奇,转了角度移近了身子又对上方止的目光。

  一双勾人的眼睛,不管在梦里还是现实。齐观心想。

  方止见这人突然凑得这般近,甚至挡住了他头顶刺眼的阳光。他看得清眼前人剑眉星目,高挺的鼻梁,薄厚适中的嘴唇……

  只一瞬,他又飞快别过脸去,从袖中抽出双手,曲起左手的食指轻推了下离自己不过几厘之人。

  “方某孑然一身,没什么想带走的,也没什么可留下的,要非要说,也就是这扎纸人的手艺无处传承,觉得有些可惜。”方止说着,身子向后退了半步。

  “确实怪可惜的,整个天津卫,也就方老板的纸人扎得最是精致好看,尤其那双眼睛。”齐观赞叹道。

  “齐老板看错了,我那纸人不画眼睛。”方止听到他的话,笑了一下。

  “胡说,爷明明看到……”齐观满脸写着不相信,又转身快走几步上了台阶向里面张望。

  大门正对着的就是灵堂,齐观眼神好使,一下子就看见了火盆旁边摆着的纸人。

  纸人一身青色长衫,高挑瘦削,处处都像极了齐观记忆里最初的那个文弱儒雅的江治文。

  再往上看去,嘴巴,鼻子,然后是一片空白——纸人确实没画眼睛。

  齐观十分纳闷,难道又是在做梦。

  方止见他百思不得其解,笑出声来,决定不再逗他,便温声道:“那是我的眼睛。”

  齐观这才恍然大悟,原来一切都不是梦。

  “好你个方止,居然敢骗爷!”齐观也被气笑。

  “是齐老板拉着方某说了这个‘梦’,方某可没承认过。”

  齐观第一次见到这么“耍赖皮”的方止,一时间也拿他没有办法。

  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看他,只见那人立于阳光下,挺拔瘦削,红衣似火,眼中满是笑意。

  真像只狡猾的狐狸。

  齐观愈发想收回之前对他“谪仙”的评价。

  可这样的方止也很好。

  二十出头,不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吗,朝气蓬勃,神采奕奕。

  “行了,爷看你这小身板要冻死在这儿了,跟爷走,爷带你去吃北街那家热腾腾的馄饨。”

  齐观两步并作一步下了台阶扯过方止的袖子就往前走。

  “那麻花呢?”方止突然问。

  “嗯?”

  “天津麻花。

  “行行行,都吃都吃。”

  “你这衣服布料也太薄了,今年冬天爷去量制新衣,你和爷一块儿去吧,给你也做一件……”

  后来吃着馄饨和麻花,方止才讲清,原来他的眼睛在“借”给方治文后,这个时间空间里的人和物就都暂停了行动与思考,所闻所见都是江志文灵魂意识中的世界,即意识了一个由他支配的世界。

  所有人的行为都可以由他控制,当然,除了作为“桥”的方止。

  而幻境里的纸人其实就是方止自己,而那里的“方止”从一开始就是江治文用了另一个视角转述自己的故事,只是后来情绪激动,又换成了自己的视角。

  他怀着遗憾和怨恨而来,将自己的死亡全部归咎于那些人。

  在幻境里,他以受害者的姿态报了仇,也解了恨。

  但灵魂终究是什么也做不了的,他只能在已经落幕的剧场里演着独角戏。现实的世界他无法干涉,只能透过方止的眼睛看着灵堂人来人往。至于最后他有没有安心离开,方止没说,也许他听了人们的道歉,最终释然,也许他仍旧作茧自缚,不肯轮回。

  死人世界里的事,生人也干涉不得。

  所以当齐观说这是一场梦时,方止并没有否认。

  某种意义上,确实可以说成是一场梦。

  人人都将它当成了一场梦,不敢细思,不可言说。

  毕竟藏着自己内心的贪欲与丑陋。

  《俱舍论》卷十六中说:“于他财物,恶欲名贪。”

  仔细想来,好像也没什么谁对谁错,只是有一双名为“贪欲”的手,在他们背后轻轻一推,他们就心甘情愿地跳进了名利的深渊。

  谁都怪不得谁。

  只是有人为此送了命,有人懊悔,有人继续沉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