递魂在线免费阅读全文

小说: 我的一个纸扎匠朋友作者: 蝉灯字数: 4649更新时间: 2021-10-23

  方止不喜欢长篇大论讲个没完,也没有想让齐观完全听懂的意思。

  而结果就是,齐观只是被按头知道了这么一个新名词。

  几番消化,才明白方止真正想要传达的意思 :有危险,你快走。

  但方止不知道,站在他面前的齐大老板是个胆子大,好奇心强的人。

  且暴躁。

  “爷又不是你请来的,你有什么资格赶我走?除非把你那神叨叨的东西解释清楚。”齐观双手抱胸,挑眉看他,颇有赖在这儿不走的意思。

  “我方才已经解释过了,齐老板这么聪明,不会没有听懂吧?”方止也学他,挑起一边的眉头,狭长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。

  齐观这才觉得他真的像只狡猾的狐狸。

  呸!白瞎了爷还以为你是个谪仙般的人物。齐观心里暗啐。

  齐观没中他的激将法。

  “爷就是没听懂,怎么着?快给爷再解释一遍。”

  他今天的脾气出奇的好。

  方止听了这话也是纳闷,据他了解,这位齐大老板脾气坏得很,稍稍惹他不开心,他就能跟你闹一场。

  街坊邻居有目共睹。

  不过也不耽误他成为天津城有头有脸的人物。毕竟留过洋,家底也殷实。

  不过貌似没什么商业头脑,古董店生意并不好,最近在招员工,大半个月了,也没见有人去应聘。

  他和自己总归不一样。

  各种方面的。

  “那我长话短说,齐老板再听不懂就不关在下的事了。”他好像也无心再与齐观周旋,眼神总是瞥向别处,仿佛屋子里还有别的人,或者是在等什么人出现。

  “递魂,就像通灵。有些人带着遗憾或者怨恨死去,心存不甘,灵魂离体久久徘徊,怨念深的会一直流连于生人左右,易化恶鬼,递魂师便是把自己的躯壳暂借给漂泊的鬼魂,或多或少为其完成未了的心愿,可防其化为恶鬼”,他解释道。

  “今日我来就是为了此事,不过这和齐老板无关,齐老板还是离开为好。”

  “那方老板你不会就是这所谓的递魂师吧?”齐观放下手臂,惊讶地看着方止,自动过滤了最后那句劝阻。

  “齐老板好像相信了我这些别人口中的‘无稽之谈’。”方止抬眼打量着面前的人,淡淡地说。

  “爷见识广还不行?”

  “递魂术损耗大,如齐老板所见,我身子不好,没法当灵魂的宿主,只能靠身体的一部分与灵魂沟通。”他揉了揉眉心,似乎很疲惫。

  “哪一部分啊?”他打算打破砂锅问到底。

  “眼睛。”

  怪不得。

  那纸人的眼睛那么眼熟。

  狭长又勾人,很容易陷。

  “齐老板听也听了,疑惑也解了,现在可以离开了?”方止还是在赶他。

  “我……”

  齐观正欲回话,外面一道雷电忽然劈下,电光散去,只见地上多了几道烧焦的痕迹。

  “他也在赶你走。”方止从痕迹上收回目光,越过齐观,看向祭桌正中的灵位。

  齐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除了牌位和一些祭品,什么也没看见。

  “他?”齐观摸不着头脑,轻声咕哝了一句。

  “最后再规劝齐老板一句,尽早离开”,方止顿了顿,“他也不想伤及无辜。”

  又是“他”。

  “方老板您这瘦的跟皮包骨似的人都有信心全身而退,我又怕什么?”齐观大概知道自己将会遇到些麻烦事,但他没有知难而退的打算。

  方止也懵了,寻常人听到鬼神之事,都该是避之不及的。

  见方止一脸疑惑地瞅着他,齐观以为是在质疑自己。

  “怎么,瞧不起爷?爷年少也是行走过江……”

  齐观的话被外面第二道雷声淹没。

  “他”显然不耐烦了,接着又落下第三道、第四道……

  和第一道雷一样,都直直劈在院外,花草树木零落枯败,无一幸免。

  雷声一道比一道沉重,直至最后甚至连土地都出现了深深的裂缝。

  可是很奇怪,全世界仿佛只有他二人听到了雷声。

  里屋的宾客没有一个人动弹,还在机械地吃着宴席,瓷质碗筷碰撞的声音和雷声此起彼伏,像极了齐观在西洋留学时听过的交响乐。

  而大门外的人呢,有提着东西慢行的,有拉着黄包车接送人的,甚至还有下学的孩童在嬉笑打闹。

  没人在意这栋挂着白幡的老式住宅。

  也没人打伞。

  外面仍是艳阳天。

  齐观这才意识到,自己确实是遇见了些怪事。

  而怪事却又不止于此。

  刚刚还安静地坐在里屋的宾客突然纷纷夺门而出,都冲着灵堂这边跑来。

  他们仿佛完全没注意到齐观和方止二人,眼神飘忽,在四周寻找着什么东西。

  最后众人的目光都锁定在一样东西上——是那个纸人。

  那是方止亲手放过去的,画着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。

  而那些宾客就像在沙漠行走多时的旅人,终于看见了绿洲。

  所有人都像疯了般争抢那个色彩鲜艳的,栩栩如生的纸人。

  这种情形齐观在西洋时也见过,每逢节假日,卖场会大降价,很多上了年纪的女人也会簇拥着挤在卖场。

  他从来不会挑那种时候去卖场,因为太过热闹。

  同学邀请,他也会以一句“人挤人,又烦又吵,爷才不去”拒绝。

  可这里的热闹显然不同。最初只是推搡,如今已经演变成了相互攻击。

  齐观眼见着一个人抢到了纸人,却立刻被身边的人扑倒在地,撕扯,啃咬,那人瞬间面目全非,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,目光还紧紧地锁在那个辗转于人群的纸人身上,挣扎着抬起血淋淋的手臂,却被后面的人无情地踩过,最后彻底淹没于人群。

  齐观满脸震惊,转过头去想问方止要不要帮忙救人,却见他一脸平静,冷眼看着这一切。仿佛同样的剧情他已看过千百次,如今只剩麻木。

  他止住了想要上前的脚步。毕竟自己是个局外人,他突然这么意识到。

  这一刻,齐观好像有点明白了“递魂师”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职业。

  冷血又麻木。

  可齐观始终觉得,方止不是也不该是这样的人。

  而方止像是完全没注意到有人在盯着他,仍在平静地看着灵位后面打成一团的人群,仿佛耐心地在等这场闹剧的结束。

  后来真的结束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狼藉。

  供桌倒了,上面摆放的贡品散落在各处,逝者的牌位不知被谁踢到了门边,地上都是血迹,有的还是新鲜的红色,有的已经渗进了水泥地面,留下斑驳的黑色印迹。

  那些人就都横倒在血泊之中,身上伤痕累累,皮肉绽开,面目全非。

  死了吗,好像又没死。

  他们还是在死死地盯着那个纸人。

  奇怪的是,被争夺拉扯了这么久,纸人竟毫发无损。

  它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,仿佛根本没有人动过它。

  它像是神明,依旧高高在上,俯瞰着底下为了争夺它而倒下的人们。

  用着那双与方止别无二致的眼睛。

  那一瞬间齐观忽然恍惚,此刻站在他旁边的,究竟是方止本人,还是那个纸人呢?

  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和二叔一起生活的那段时光,模糊又有趣,惊险却。直到今天,他都甚至以为有些东西是小孩子想象力过于丰富,臆想出来的,毕竟没人见过。

  他二叔是个瞎子。

  可是今天的一切又该如何解释呢?

  一群人集体犯了失心疯?

  这理由他自己都不信!

  于是他看向身边的方止,想听听他的解释。

  “你真可怜。”方止却先开了口,语气平淡,听不出是怜悯还是嘲笑,或许只是麻木过后的苍白评价。

  齐观知道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。

  再迟钝的人也能感觉到,目睹刚刚这场闹剧发生的,在这间屋子里,不止他二人。

  有什么人也在看,也在唏嘘,而后归于平静,最后麻木。

  只是齐观看不见“他”,“他”也不太在意齐观这个局外人。

  但是方止不一样,他与“他”一直在交流。

  那一刻,齐观好像就明白了,递魂,通灵,方止就像座桥,身前身后两个世界,就像他说的,递魂师将躯壳暂借给漂泊的灵魂,可防其化为恶鬼。

  他还说过什么呢,眼睛。

  是了,方止的眼睛才是那座桥,通鬼神,化怨气。

  所以纸人的眼睛才那么栩栩如生,那么像他自己的眼睛,狭长,深邃,仿佛一旦陷入,便再难出来。

  因为那就是方止的眼睛。

  他把自己的眼睛借给了无法与这个世界联系的灵魂,让其通过他的眼睛再回顾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。

  而那个纸人就是他为他们准备的躯壳。

  “这好像不是你所希望的,”方止又说,“你以为的他们不是这样,他们很善良,帮了你很多,你很感激他们。这是你找到我时对我说的。”

  尾音落下,四周又陷入寂静,没有人回答他的话。

  “方止……”齐观忽然唤了一声他的名字。

  鬼使神差地,齐观忽然想起小时候二叔总说他没礼貌,叫人喜欢直呼其名,他说大名不是能随便就能唤的,平辈,朋友或是熟人之间才能这么叫,其他时候都得用尊称,敬称。

  那时他喜欢接上一句:还有你叫魂的时候。

  二叔有时候不说话,有时候拍拍他的脸蛋:“你叫魂的时候也行。”

  方止倒真像被叫了魂,身子僵了一下,然后才转过头来看着齐观:“怎么了?”

  齐观也没料到这招居然这么好使,惊喜间一时竟忘了想说什么。

  半晌,他才憋出来一个傻问题:“你在和谁说话?”

  方止静静盯了他一会儿,眼神一如之前的麻木、空洞,不过细看之下又多了些疑惑与无奈。

  “他。”方止抬手一指,齐观顺着他纤细又苍白的手指,最后目光定格在他指尖所在之处——果然是那个纸人。

  纸人身上还是那些花花绿绿的颜色,鲜艳惹眼,没有因之前的撕扯抢夺而沾上一点脏污。

  “齐老板想听听他的故事吗?”方止看着纸人,温声问他。

  “想听,爷现在特别想知道你口中的他和他们”,齐观指了指地上那些不知是死是活的人,“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。”

  方止闻言笑了笑,最后落下一声轻叹。

  “哪里有什么深仇大恨。”

  他像是换了一个人,语气悲哀又无奈:“牌位上的人名江治文,躺在地上的都是他的亲人,朋友,有些甚至是一起长大的玩伴,他自以为与这些人关系不错,之前母亲得了重病,他向这些人借了很多钱,他们当时借得爽快,他以为他这一生足够幸运,遇见了这么多善良的人,可是后来母亲还是走了,那些钱也如石沉大海,他没有欠钱不还的打算。他去了很多地方,做过很多工作,最后还上了大半的钱。”

  至此,齐观并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对,欠债还钱,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道理。

  “后来有一次,他去朋友家还钱,朋友没有接受,还‘好心’告诉他,他知道有个来钱快的好路子。”

  “赌场。”齐观立马想到当时宴席上那些人说的话。

  “没错,他最初运气是不错,连赢了几场,把其余的赌债连本带利地还清了。那些人的欲望也是从此时开始膨胀的”,方止顿了顿,似乎说到了痛处,“他们又给了我很多钱。”

  齐观敏锐地捕捉到了“我”这个字眼,这是怎么回事,江治文的灵魂不是应该在纸人身上吗?

  难道是方老板故事讲得太认真了,一不小心就和逝者共情了?

  齐观满腹疑惑。

  “他们让我拿着钱继续去赌,说是赢了钱一半可以归我,我当时身无分文,就真的动了心。可是后来我就赢不了了,输了很多钱,他们不愿意再将钱借给我了,我欠下了赌场很多钱。我以为他们会还上的,直到三个月期满,我被赌场的人追杀,逃到了火车上,最后,还连累了一整节车厢的人。”

  方止平静地将故事讲完,让人难以分辨此时的他究竟是谁。

  “好像确实是我太傻,太固执”,他又说,声音微微颤抖,像是固封多年的冰川有了裂纹,“直到今天,我还心怀侥幸,想听听他们的心里话。我如愿听到了,但内容并不是我所想的那些,我以为他们会心怀愧疚,以为他们会惋惜,以为他们会为我的死而悲伤,但是他们没有,他们将我说成鸡鸣狗盗之辈,将自己撇得干净。在他们心里,好像还是钱财更重要一些,于是我为他们准备了一场美梦。”

  “他们以为那纸人是钱财?”齐观恍然大悟。

  “是的,他们争先恐后,哪怕头破血流也要抢到的,原来那才是他们真正想要得到的东西。是我太傻了。”

  是够傻的,齐观想,在这个利欲熏心的时代,想要寻得一个真心待你的人,太难了。

  “所以你想怎么办?”齐观问。

  “我欠了一整个车厢人的命,我想讨回来。”方止的声音变得空洞又诡异。

  又是债。

  齐观觉得大事不妙。难怪方止之前叫他尽快离开。

  可方止自己呢,他又要和这个灵魂纠缠多久,为了要回他自己的躯壳。

  齐观想帮帮他。

  二叔其实教过他一些东西,算命的,镇尸的,看风水的,他学的都不精,他喜欢摆弄那些古老的符咒。

  有些是二叔年轻时画下的,有些是前人留存下来的。

  他往往照猫画虎,却总因不得其精髓而被二叔笑称为“鬼画符”,他不认,二叔告诉他自己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得到,他摆弄了半辈子这些东西。

  后来他也信了。因为在二叔的指导下画出的符真的有用,虽然只是些简单的“笑笑符”,“不动符”之类。

  此刻他也正从怀里掏出符纸,咬破指肚几笔勾勒成符。

  他很久没用过这些东西了。

  若成功还好,不成功……那地上躺着的人,大概可以给他挪个地儿了。